第56节
作者:
尤四姐 更新:2025-01-12 16:31 字数:5957
章回揣着两手,脸拉得老长,“这谁说得准,就算奏疏批完了,保不定还有旁的事儿。”顿了顿冷眼打量他,“你和苏味交情不错吧?”
康尔寿吓出一身冷汗来,“谈不上交情,不过一处当值,喝过两回酒罢了。大总管是不是有什么示下?您尽管说,我一准儿给您办得漂亮。”
章回也没兜圈子,直言吩咐:“苏味别搁在御前了,这小子心太急,早晚要坏事。你寻个由头,把他调到别处去,也别太亏待,给他留点儿体面。”
康尔寿的脑子转得飞快,立时就给他找到了好去处,“前儿司礼监籍掌印和我说起,说南边古今通集库里缺个管事,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举荐,我瞧苏味正合适。”
所谓的古今通集库,主要作收藏功臣将领、藩王驸马等的敕封文书,以及京官外官的任命底簿。平时没什么要紧差事,无非按序整理和定期晾晒,苏味过去做掌事,算是明升暗降,正应了大总管口中所谓的“体面”。
章回负起手道:“就这么办吧,打发了完事。”
康尔寿虾着腰说是,心里何尝不明白,苏味在御前窜得太快,对大家都不是好事。章回这是留意上他了,自打先前送葬那一路,就不怎么待见他。有头脸的大太监也要巩固自己的地位,往各处安插自己的心腹,苏味这一走,章回刚提拔的那个车轱辘正好顶了他的缺。原先御前还算三足鼎立,这么一来,形势可不就偏向章回那一边了,不论好歹,他还是御前不容置疑的大拿。
臊眉耷眼朝东暖阁眺望,那位主子爷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不批奏疏也不挪步,就这么低着头,目光落在手里的书页上。可是这书页,足有一盏茶工夫没翻动过了,康尔寿冲章回谏言:“要不大总管进去劝劝吧,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。”
章回没搭理他,大不了做好准备,今儿晚上熬通宵。
事实证明他确实有远见,万岁爷这晚居然就是在南炕上度过的。
并不宽绰的地方,枕着引枕辗转反侧,看得御前老人儿也发愁——宫里这么多娘娘,仿佛全成了摆设,万岁爷看着她们的脸,每一张都能对应上外朝臣僚的老脸,说不厌烦,那肯定是假的。
其实作为皇帝,每年都有选秀,只要愿意,天下美色紧着他选,见得多了,任是九天玄女也不稀奇。然而这五年的采选,各处只选拔宫人,没有增加一位嫔御,也许冥冥中有定数,一切只为等待那个合适的人出现吧!
反正主子不好受,底下人也别想图轻省,老实在殿外站足了一晚,天亮嘴里起了老大两个口疮。
好在万岁爷行止如常,前一天的郁郁寡欢没有影响政事,照例召见了内阁,商讨秋后待办的事宜。
首先是处决金瑶袀,这事儿凉了有阵子了,内阁也怕上头消了火气,要改主意。于是存着心地敲缸沿:“金瑶袀虽罪孽深重,然新朝初建还是有功于朝廷的。皇上是旷古烁今第一仁君,若是看着老金往日的功勋……”
“功过便可以相抵?”皇帝幽幽反问,“他有功时,朕没有吝于恩赏,如今有罪,按律严惩,不应当吗?”
众人立时就明白了,低头应了声是,趁热打铁呈上了行刑的时日。
皇帝提笔蘸取朱砂,在奏疏上落了个“准”字。最后一笔写完,大学士们脸上方露出坦然的神情,可皇帝看着这些人,心下只觉好笑,一个个道貌岸然,铲除起异己来却毫不手软。这朝堂就是这样,或者说,天下人本就是这样。也许相较于他们,自己更胜一筹,否则又如何得心应手地,令他们皆为他用。
不过这些内阁大学士也不是吃素的,话题调换过来,就该关心皇帝的私事了。
大学士们孜孜谏言:“今年秋选,应选的良家子年龄及籍贯,是否可以适当放宽?皇上春秋正盛,合该扩充后宫,绵延子嗣。目下只有中宫娘娘有孕,且是男是女还未有论断,于江山社稷来说,恐有不足。大邺朝几代帝王都是子嗣繁盛,便是高祖,也尚有三子两女,皇上……”
“阁老也说了,朕春秋正盛,难道还担心子嗣艰难么?朕记得高祖不兴后宫,唯有皇后一人,只要人选合适,生儿育女自然水到渠成,朕都不急,阁老们又何必杞人忧天呢。”他笑着说,“朕反倒觉得,秋选非但不该放宽,更该取缔。每三年春,设立一次大选就够了,别让那些姑娘把大好年华浪费在深宫中。她们每日盼着圣宠,朕大抵是要辜负的……对她们来说,实在不值得。”
他说到最后,难免会想起那个人,言辞间也带了几分柔软。弄得内阁官员们面面相觑,一时不明白这样一位杀伐决断的帝王,怎么忽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。
可殿外伺候的章回明白其中缘由,转过头望向外面潇潇的长天,心下也拿捏不准,这件事到最后会如何收场。
殿内还在议政,喁喁的低语,后来听不真周了。待到阁老们从里头退出来,差不多将近午时了,康尔寿忙于送他们出去,章回便入内探看皇帝,一面留神询问:“万岁爷,这会儿传午膳么?”
皇帝没应他,低着头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章回不由愁了眉,生怕他心绪颠倒,回头要作病。
正盘算着想个法子,把余夫人召进宫来,错眼见皇帝从南炕上下来了,寒着脸道:“替朕备马,朕要出宫一趟。”
这一趟预备上哪儿去,还用问吗!
章回只得壮胆拦阻,“万岁爷,这青天白日的,您去不合适。”
皇帝蹙眉问他:“什么时候合适?夜深人静的时候?”
已然到了这个地步,阻止也没用了,章回思忖了下道:“余夫人已经嫁为人妇了,您这么光明正大见一个闺阁妇人,传扬出去不好听。必要的时候还是得遮掩遮掩,不单为着您,也是为着余夫人的名声。”
皇帝站在那里,极力压制住立时就出宫的念头,咬牙说好,“那就再等等,等到太阳落山。”
可是这盛夏的白昼,似乎尤其漫长。他坐在窗前,看着院子里的树影慢慢偏移,总也等不着它投在东墙上。
好容易到了傍晚,天顶弥漫起厚厚的云层,前一刻还晚霞满天,后一刻太阳忽然不见了踪影。
天色暗下来,他的心头也沉甸甸地。今晚无星无月,像他未知的情路。其实去见她,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,做些什么。但他就是有这强烈的渴望,想见到她,哪怕只是无言地对望,也要见到她。
可能真的疯魔了,但那又怎么样。这大邺的江山原本不是他的,最后不也落进了他手里吗,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?
吸口气,浑身都是痛点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几个时辰的。
终于夜一点点深了,换了身便服赶往东华门,门上早就停着一辆马车。他借着夜色掩护,默然坐进了车舆里。
马车跑动起来,车外刮起了风,伴着车轮滚滚向前,风声有渐大的趋势。
天地间好黑啊,车辕上挂着灯笼,蜡烛在风间摇曳,火旗噗噗地,随时有熄灭的风险。
还好离得不远,马车不久抵达了白帽胡同。为了避嫌,找了个小岔路,挨着墙根儿暂时停靠下来。
然而忽来一阵近乡情怯,分明离得很近了,不知为什么又犹豫起来。皇帝坐在车内,心头七上八下,万般不是滋味。
章回看得出他的彷徨,向内回禀:“爷稍待,奴婢去门上传话。反正已经来了,无论如何要见一见。”
车厢内悬着的一盏小灯晃悠着,照亮皇帝的眉眼,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,无声地点了点头。
章回跳下马车,压着帽子往余府大门上去。走上一程回头望,车舆内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,只余车辕前挑着的一盏灯,无力地散发着微芒。
第64章
外面飞起了雨星儿,隐隐约约扑打在面门上。章回登上大门前的台阶,抬手扣动门环,一面扬声询问:“里头有人在吗?”
门房把门打开一道缝儿,露出了一双上下打量的眼睛,“大晚上的,找谁?”
章回自然不能告知身份,只是和气地向门房打听,“府上少夫人在不在家?”
门房不大衬意,觉得来人很没章程,“你谁呀,冒冒失失登门,上来就打听家里内眷,也不说先递个名刺。”
章回挨了呲打并不恼,仍旧一副和善面貌,掖着手道:“我和府上少夫人是老熟人,用不着递名刺。劳您大驾,打发人进去传个话,就说门上有个姓章的求见,少夫人一听就明白了。”
门房拱起了眉,“哪个张?弓长张?”
章回说:“立早章,熟人儿。”
门房便没再刁难,转身喊传话的婆子,“上里头去一趟,看看少夫人歇下没有。有个立早章来找少夫人,说是熟人儿,请少夫人的示下,见还是不见。”
传话的婆子领了命,快步往内院去了。进了二门,站在廊上叫站班儿的婢女,让她们往里头递消息。
消息很快送到如约面前,只消一句“立早章”,她就知道是那人来了。
该怎么办?她犹豫不决。见是一定要见的,但怎么利用机会,却让她一时犯了难。
到底是应当循着先前制定的计划行事,还是干脆揣上刀,出其不意间扎他一刀了事?
打发了传话的婢女,她起身在屋里踱步,走到内寝的柜子前打开柜门,翻找出匕首,本想放进袖袋里,可是手忙脚乱,死活塞不进去。
也就是这一受阻,她慢慢冷静下来。想起余崖岸说过,当初十几个死士都不是他的对手,自己要靠空手白刃,恐怕玄之又玄。
况且这会儿还没找回今安,她还得留着这条命,等着和今安团聚。所以目下不能暴露,得接着忍耐,从长计议。
叹口气,重新把匕首关进了柜子里。她回身到镜前整理仪容,点上了淡淡的口脂,这才顺着抄手游廊往前院去。
小雨纷飞,因着起风,一扫白天的闷热,连树上的知了也噤了声。她就着大门上的灯光探看,见章回正在檐下徘徊,老远便朝他褔了福身,“这大晚上的,您怎么来了?”
“唉。”章回臊眉耷眼笑了笑,“这不是有差事在身吗。夫人,能否借一步说话?趁着大雨还没到,您随我来吧。”
如约迟疑了下,到底还是勉为其难点了点头。待要传人陪同,章回抢先一步说别,“有些话得背人。夫人放心,就在前头不远,您跟我去了,我一定全须全尾再把您送回来。”
这话说得门房直瞠眼儿,深更半夜的,哪儿有内眷单独见客的道理呀。无奈他只是个看门儿的,这里没他说话的地方,况且余家不是一般门庭,兴许人家是有什么要紧机密传递,只好眼睁睁看着少夫人走进了黑夜里。
探着身子朝外张望,黑洞洞的,什么也看不见,多怪诞!
门房转过头问传话的婆子,“什么客呀,还长着夜视眼?”
婆子撇了撇嘴,“主子的事儿你少管,别回头叫人割了舌头,妨碍可就大啦。”
那厢如约跟随章回高一脚低一脚走在胡同里,天地间只有一丝微光,到了车前,也只是车辕上的那盏拳头大的小灯,还点着亮。
她回头看看章回,章回拿眼神示意人就在车里,自己悄没声儿地回避了。
如约孤零零站在车前,雨点子也越来越大了。
“臣妇……”她刚张嘴,话还没说全乎,车里的人便掀起垂帘,一把将她拽了进去。
她晕头转向,被这忽来的蛮横举动弄懵了。正迷惘,黑暗里一个身影欺过来,将她抵在车围子上。她看不清他的脸,但能听出他语调里压抑的愤怒,“你这么戏弄我,很有趣吗?一次次让我狼狈不堪,合了你的心意吗?”
虽然迄今为止和他的所有交集,都在她的计划中,但果真发展到这一步,还是让她忍不住感到惊惶。
她听见耳中隆隆地鼓噪着,血潮翻涌,让她面红耳赤。尽力后仰避让,她战战兢兢道:“皇上,您这是怎么了?”
怎么了?她还在问怎么了?
车外朦胧的灯光描绘了他的轮廓,他的脸近在咫尺,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。鬓边的编发间忽隐忽现的金线,在她眼底跳跃。
他的一切感情,都是从心底最深处掏挖出来的。也许情绪到了无法自控的程度,紧紧扣住了她的肩,咬牙愤恨道: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吗,若即若离,不过是为勾得我更加欲罢不能。你处心积虑,到底是为什么?只是为了报那晚的仇,怨我吝啬,舍不得赏你一个贵人的位份吗?”
如约挣了挣,说没有,“我什么都没做,您要我说什么?我的若即若离,都是您的臆想,我从来没有想过从您那里讨得什么。”
“可是为什么?”他颤声道,“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,就连内阁进讲的时候,我满脑子也都是你。你明明说好了要送绣活儿进养性殿的,我等了你很久,你为什么不来?你是有意的吗,把我耍得团团转,让你觉得快活?究竟要捉弄我到什么时候,你才肯给我个痛快?”
他一递一声控诉,如约是头一回这么近地和他对峙,连他领间的乌木香气都能清晰地嗅见。
她心里忍不住慌乱,这些男人对她来说都别具威胁,她觉得恐惧,这是本能,和她是不是立志报仇无关。
所以她得想方设法自救,尽力辩解着:“我原本是要去的,可那天恰逢七夕前一日,善果寺有庙会,我婆母说要和我同游,我也没法子。加上我身上有热孝,本就不宜进宫……绣活儿让人送去不就成了吗,再说我从来没说过那天要去见您,您又为什么要等我!”
她越是急于摘清自己,越是让他灰心。灰心到了极点,连嗓音都是破碎的,“对,你说得对,是我一厢情愿,是我着了魔。我这两天魂不守舍,也是我自作多情,你看见这样的我,满意了吗?解恨了吗?”
她感受到他汹涌的怒意了,逃不脱,只能曲起手臂,尽量隔开和他的距离。慌乱中,说出来的话也着实刺伤人心,“我从未想过和您过多纠缠,在我看来寻常不过的事,到了您眼中却别有深意,这不是我的错。您一次又一次……本就不该。我婉拒过,您明明也认可,现在又来怨怪我,哪里有半点人君的威仪和风度。”
这话击碎了他的自尊,他忽然缄默不语了。
车外响起闷雷,一道闪电划过天际,也照亮了他的眉眼。他眼神阴鸷,就那么冷冷盯着她,仿佛要将她碎尸万段。
如约惶恐不已,正盘算该怎么脱身,他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勺,不问情由强吻了上来。
上天可怜他吧,他知道自己强迫了她,可即便是短暂的碰触,也能给他带来许多的抚慰。
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,被她玩弄,被她轻贱,竟还心若琉璃,执迷不悟。车外下起了大雨,浇淋得这世界几乎要崩塌,空气凉下来,他的身体却是滚烫的。他陷入一种奇怪的幻境里,仿佛只要勉强她,他就可以永远不失去她。她的嘴唇是香的、软的,他扎进这无边的温柔里,越是贪恋,越是嫉妒余崖岸。
可是她不愿意,她努力地挣扎,但他发了狠,偏要强摘这果子。过后就算她恨死他,他也不在乎,他是天下之主,这大邺疆土上的一切都应当唾手可得,包括她。
男人与女人力量悬殊,她的抗争对他来说微不足道。如约害怕极了,陌生的气息包围住她,任她拼尽全力,也无法从这深渊里脱身。
原来是她错了,她高看了他。在永寿宫这半年,她清楚认识到他的凉薄,他对待一切人和事都很淡漠,淡漠到懒得发怒。所以她产生了一种错觉,以为他好面子,就算愤怒也应该背着人,绝不会发作起来,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。
可是现在呢,他也有寻常男人的不管不顾,肆意妄为到令人痛恨。
他紧紧贴着她,她能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。仓惶下她胡乱地抓挠,不知抓到了哪里,这迷乱的吻,忽然便结束了。
又一道闪电划过,她看见他脸颊上多出一道细细的红痕,渗出细密的血珠来。她呆住了,惊愕定格,转瞬又陷入漫长的黑暗里。